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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折身坐起来,背靠着凉森森的墙壁,看到窗户外边,月光如水,光明遍地。
栏里的狗眼,亮成碧绿的小灯笼,一盏两盏三盏……闪闪烁烁,一大片。
孤寡的秋虫,一声声鸣叫,凄凄清清。
脚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从青石条铺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过去,析声梆梆,锣声当当,三更天了。
三更天了,夜深人静,全城都睡了,俺睡不着,猪睡不着,狗睡不着,俺爹也睡不着。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
俺把一个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
这时俺听到从公爹屋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声,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滚动。
后来俺知道了,这个老东西不是在数豆粒,他是数人头呢;一颗豆粒代表着一颗人头。
这个老杂毛,在梦里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头啊,这个老杂毛……俺看到,他举起鬼头刀,对着俺爹的后颈窝砍去,俺爹的头,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滚动着,一群小孩子跟在后边用脚踢它。
俺爹的头为了逃避孩子们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台阶,然后滚进了俺家的院子。
俺爹的头在俺家院子里转圈,狗在后边追着咬。
俺爹的头很有经验,有好几次,马上就要让狗咬住了,但那脑后的辫子,挺成一根鞭子,横着扫过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转起圈子来。
摆脱了狗的追赶,俺爹的头,在院子里滚动,一个巨大的蝌蚪水里游泳,长长的大辫子拖在脑后,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声锣声,把俺从噩梦中惊醒。
俺浑身冷汗,不是一颗心,是一大堆心,在扑通扑通乱跳。
公爹还在数他的豆粒,老东西,现在俺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威人。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凉气,隔老远就能感觉到。
刚住了半年的那间朝阳的屋子,让他冰成一个坟墓;阴森森的,连猫都不敢进去抓耗子。
俺不敢进他的房子,进去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小甲没事就往那屋里钻,进去就粘在他爹身上,让他爹讲故事,腻歪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孩子。
三伏天里,干脆就腻在他爹屋里不出来了,连党也不跟俺睡了,简直把他爹当成了老婆把俺当成了他的爹。
为了防止当天卖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挂在他爹的梁头上,谁说他傻?谁说他不傻!
公爹偶尔上一次街,连咬人的恶狗都缩在墙角,呜呜地怪叫。
那些传说就更玄了,说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杨树,大杨树一个劲儿地哆嗦,哆嗦得叶子哗哗哗响。
俺想起了亲爹孙丙。
爹,你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禄山日了贵纪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纲,凶多吉少,性命难保。
俺想起钱丁,钱大老爷,进士出身,五品知县,加分府衔,父母官,俺的干爹,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老猴精。
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还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给你当了这三年的上炕干闺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来,你喝了俺多少壶热黄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听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圆的猫腔调。
热黄酒,肥狗肉,炕上躺着个干闺女,大老爷,俺把您伺候得比当今的皇上都舒坦。
大老爷,俺豁出去一个比苏州府的绸缎还要滑溜、比关东糖瓜还要甜蜜的身子尽着您耍风流,让您得了多少次道,让您成了多少次仙,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俺爹一马?你为什么要跟那些德国鬼子串通一气,抓了俺的亲爹,烧了俺的村庄,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无情无意的东西,俺的黄酒还不如倒进尿罐里,俺的狗肉还不如填到猪圈里,俺的戏还不如唱给墙听,俺的身子,还不如让一条狗弄去……
二
一阵乱梆子,敲得黎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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