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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梳豆角辫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单廷秀干咳了两声,收起恶容换笑容,说:&ldo;孩子,你嫁过来,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扁郎不是那病,你别听人家胡说。
咱家大业大,扁郎老实,你来了,这个家就由你当了。
&rdo;单廷秀把一大串黄铜钥匙递给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
曾外祖父与单廷秀一直喝到太阳过晌,才动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薄被子,晃晃荡荡出了村。
大雨过后三天,路面依然cháo湿,高粱地里白色蒸气腾腾升集,绿高粱被白气缭绕,俱有了仙风道骨。
曾外祖父褡裢里银钱叮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光迷离。
小毛驴蹙着长额,慢吞吞地走,细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cháo湿的路上。
奶奶坐在驴上,一阵阵头晕眼花,她眼皮红肿,头发凌乱,三天中又长高了一节的高粱,嘲弄地注视着我奶奶。
奶奶说:&ldo;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rdo;
曾外祖父说:&ldo;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我把毛驴卖了去……&rdo;
毛驴伸出方方正正的头,啃了一口路边沾满细小泥点的绿糙。
奶奶哭着说:&ldo;爹呀,他是个麻风……&rdo;
曾外祖父说:&ldo;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rdo;
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样,他不断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呕吐到路边糙丛里。
污秽的脏物引逗得奶奶翻肠搅肚。
奶奶对他满心仇恨。
毛驴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恶臭,刺激得毛驴都垂下耳朵。
奶奶看到了那个劫路人的尸体。
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层翠绿的苍绳,盖住了他的肉皮。
毛驴驮着奶奶,从腐尸跟前跑过,苍绳愤怒地飞起,像一团绿云。
曾外祖父跟着毛驴,身体似乎比道路还宽,他忽而擦动左边高粱,忽而踩倒右边野糙。
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呵呵连声,嘴唇哆嗦着说:&ldo;穷鬼……你这个穷鬼……你躺在这里睡着了吗……&rdo;奶奶一直不能忘记劫路人番瓜般的面孔,在苍绳惊起的一瞬间,死劫路人雍容华贵的表情与活劫路人凶狠胆怯的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照。
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she,青天如涧,曾外祖父被毛驴甩在后面,毛驴认识路径,驮着奶奶,徜徉前行。
道路拐了个小弯,毛驴走到弯上,奶奶身体后仰,脱离驴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挟着她,向高粱深处走去。
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有人在一分钟内成了伟大领袖,奶奶在三天中参透了人生禅机。
她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揽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轻松一些。
高粱叶子嚓嚓响着。
路上传来曾外祖父嘶哑的叫声:&ldo;闺女,你去哪儿啦?&rdo;
石桥附近传来喇叭凄厉的长鸣和机枪分不清点儿的she击声。
奶奶的血还在随着她的呼吸,一线一线往外流。
父亲叫着:&ldo;娘啊,你的血别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
&rdo;父亲从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伤口上,血很快洇出,父亲又抓上一把。
奶奶欣慰地微笑着,看着湛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看着宽容温暖的、慈母般的高粱。
奶奶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条绿油油的缀满小白花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奶奶骑着小毛驴,悠闲地行走,高粱深处,那个伟岸坚硬的男子,顿喉高歌,声越高粱。
奶奶循声而去,脚踩高粱梢头,像腾着一片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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