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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条活了这么长久,还是头一次承受这么大的重量,它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在呻吟。
藤条生根在狐狸洞口上方那一片山的漫坡上,那里紫色花朵怒放,花的毯承接着上边的树落下来的黄叶与红叶。
爷爷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脆甜多汁的山萝卜,在自己的食谱中增添了一道大菜,也是在那里发现了狐狸踩出来的弯曲小径,并顺藤摸瓜,摸进狐狸窝,摔死了小狐狸。
爷爷,如果你早知道会悬在空中受苦,就不会杀死狐狸儿女,抢占狐狸洞穴了吧?爷爷面孔如铁,闭口不言。
藤条大幅度摇摆,洞上的浮土刷刷下落。
艳阳高照,狐狸洞西侧那注清泉银光闪烁,蜿蜒到谷底森林中去,谷外的村庄在海滩上旋转,海上万千光辉闪烁的浪花,拥拥挤挤,一刻也不安宁。
海的音乐断断续续送入爷爷的耳朵,忽而如万马奔腾,忽而似轻歌曼舞。
他抓紧藤条,死不松手。
藤条对人和狐狸发出警告,人和狐狸继续折腾着。
它愤怒地断裂,洞口缓缓地升上去了。
爷爷抓住藤条死死不松手。
悬崖上升,郁郁葱葱的山谷迎面扑来。
林木间清凉的空气和树叶腐败的气息像一个温柔的大垫子,托着爷爷的肚腹。
长长的紫红色藤条在空中飞舞着。
爷爷看到‐‐感觉到脚下那只母狐狸已与藤条脱离,它在下降的过程中翻着优美的斤斗,像一团天火。
海水汹涌而来,浪花翻卷,犹如马的鬃毛。
在下降的过程中,爷爷没有想到死。
他说自从那年在林中上吊绳子连断三次后,他就知道自己死不了。
他预感到在海那边的高密东北乡才是最终的归宿。
排除了死亡的恐怖,下降成了难得的幸福体验。
身体似乎变得宽而薄,意识扁平透明,心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心窝处微红、温暖,像一个火盆。
爷爷感觉到风把他和公狐狸剥离开。
先剥离开狐狸的四肢,后剥离了嘴巴。
狐狸的嘴巴似乎从他脖子上带走了一些什么,又好像把一些东西留在了他脖子里。
骤然失去重负,爷爷在空中轻盈地翻卷了三百六十度。
这个车轮转让他看到了公狐狸的身体和那张尖狭而凶狠的脸。
公狐狸毛色青黄,肚皮洁白如雪。
爷爷自然会想到这是张好皮子,剥下来可fèng一件皮背心。
森林的上升突然加快了,宝塔状的雪松、白皮肤的桦树、黄叶翩翩如满树飞蝶的栎树……跳跃着伸展开树冠。
爷爷死死地攥着那根盘旋飞舞的藤条不放。
藤条挂在一棵栎树的坚韧但舒曼的枝条上,爷爷挂在树冠上。
他听到几根树枝断裂了,屁股摔在一根粗大的树杈上,往上弹起,落下,又弹起,终于稳住。
在树的颤抖里,他看到两只狐狸一先一后摔在树下厚厚的腐叶里。
两个柔软的狐狸竟如两枚炸弹,把腐土与腐叶砸得訇然四起,林木间两声低沉的浊响,激励得树叶嚓嚓作响,成熟的树叶则纷纷下落,落在同类的尸体上,落在狐狸的尸体上。
爷爷低头看到被红叶和黄叶掩埋得五彩缤纷的狐狸,突然感到胸膛里热辣辣,口腔里甜蜜蜜,脑袋里红旗漫卷,眼前灿烂辉煌,周身没有一处是痛苦的。
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两只狐狸的美好感情。
狐狸下落与红叶黄叶流畅优美的下落过程在他脑海里周而复始地循环着,我毫不客气地说:爷爷,你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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