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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约逛过一百多个画廊,看到从中世纪以来西方艺术的光耀夺目,再仔细地在街头走走,看到许多美丽的西方人(不是电影里的,而是生活的),我常常走路走到一半就驻足下来,深沉的这样想着:为什么西方人比较美呢?是不是我自己的审美观出了问题?
有一天我在洛克斐勒中心附近,天空慢慢的飘起小雪,我找到一家路边的咖啡厅坐定,那家咖啡厅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我康到许多美女走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浮起童年看布袋戏的一幕那时布袋戏惯常分为&ot;东南派&ot;和&ot;西北派&ot;;东南派是好人,全是黑发黑眼眉目清秀的中国人样于,西北派是坏人,全是金发碧眼的高鼻大目的外国人
在童年的心灵里,我觉得&ot;西北派&ot;那一帮人实在长得不高明,而此刻,当我面对着&ot;西北派&ot;的许多真人时,竟自卑了起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后来我慢慢地找到答案,当我学画的时候,第一位教我绘画的教师,教我的第一张炭笔画便是维纳斯的雕像,他说:&ot;你看那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多美,你看那比例多么匀称,中国女于再也找不到维纳斯这种美女了&ot;第二个画的是阿古力巴,他说:
&ot;你看他的下巴多么有力量,眉字间也充满了英气!&ot;因为学了画,我不只一次的读西洋美术史,又不断的审阅西方艺术家的作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些艺术感动
长大以后,我迷上电影,电影里西方的美男美女像潮水一样不断的在我的脑中涨落,而且这种好莱坞的审美观每天都在报纸上大量的传播着,然后我看中国电影里的明星们,也都或多或少长了一些好莱坞模式于是,&ot;东南派&ot;的信心随布袋戏的没落而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ot;西北派&ot;的向往
在咖啡厅的那一刻,我惊觉到中国的审美观已经处在一种可怕的危机里了
我想,如果我当年学画从杨贵妃、赵飞燕的石膏像学起,或者是临摹韩干笔下的圆脸肥壮的马上人物的话,可能今天就不是这样了或者中国电影争气,有几个可供怀恩的人物典型,那么今天我们就不会把美随便的赋予费雯丽、克拉克盖博了
纽约的地下铁挤满了各种人,有典型的金发碧眼美人,有黑人、犹太人、日本人、中国人、波多黎各人,或者不知道哪里人,他们总是有着很大的差别,我想,不知道他们的审美观是怎么样的?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艺术愈强大的国家恐怕就对审美愈有自信吧!
从纽约的地下铁钻出来,往第几内珠宝店走的时候,因为我那样子想过,心情清淡了不少,对于看美女的兴致也减低了到了&ot;第凡内珠宝店&ot;,这是一家巨大的店,偌大的面街橱窗里只摆了一颗亮闪闪的钻石,大门锁住了,朋友说:&ot;你要先通知柜台的小姐,她看清楚了才会来开门&ot;
我说:&ot;不用了,看看橱窗就够了&ot;
我们便散步去找了一家咖啡店,自嘲的说:&ot;至少奥黛丽&iddot;赫本长得有一点中国人的样子!&ot;朋友没有听清我的话,追问着:&ot;什么?你说什么?&ot;&ot;没有&ot;我说:&ot;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第几内珠宝店也不过如此!&ot;‐‐一九八二年四月
七日
莺歌山之冬
每年一到冬天,有一位生长在北方的朋友就常常抱怨台北不下雪,一点不像冬天,然后就会谈起他在北方的故乡那里一片莹白的雪,让人在冬天还有清明朗净的心情
不下雪有许多事做起来就少了滋味,像喝白干、吃烤羊肉,围在一起吃涮锅
有一回我忍不住说:&ot;雪恐怕不是你最怀念的,你怀念的只是一种心情吧!&ot;因为即使在台湾也有许多地方下雪,我的朋友到雪地里还是不能平静一日到了外国遍地的冰雪,恐怕更要怀念这个南方小岛的绿色冬天
冷暖原来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在肌肤上的,而是心情的在落寞之际,处在春天的花园里,心里仍然会冷;兴起之时,即使走在寒大的雪夜,还能有暖意我常有这样的经验,寻常的人一定也有,我就看过遭受重大挫折的人,在炎热的夏天还浑身打着哆嗦
不管是春夏秋冬,我总是喜欢到郊外去,因为在室内,就不能感受真实的季节感应,我觉得最可悲的莫过于是夏天总是躲在冷气房里,而冬风来袭时则抱守着暖炉的人那样的人不知道春花何时盛放,也不能体会冬冷独步街头冷冽的清醒
去年冬天,我经常到台北近郊莺歌山上的亲戚家里度假,那时我觉得,就是没有雪,人坐在屋里听着呼啸的山上风雨,也能寒到彻骨,而就是简单的坐在书桌前读一本好书,同样的风雨,都是没有寒意的
莺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镇,因为它是个陶瓷工业城,还隐伏着空气污染、噪音弥漫、道路崎岖的种种问题,大致的说,它不能说是一个美丽的城可是就在我从台北往莺歌驰车的路上,心情就美丽了,尤其是在冬天
台北往莺歌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板桥、树林、山佳,一条是走板桥、土城、三峡
前者是沿着铁道的一条山路,曲曲折折,让人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尤其是车到山佳,要通过许多山弯,每一山弯都是一次豁然开朗的大地后者是在两片平原的中间的宽广马路,左右都是稻田,偶有灰色的农舍夹杂其中,就是最冷的风雨也是绿色的
我说冬天最好,是因为一到冬天,污染的空气就仿佛在丝丝的冷雨中洗清了
亲戚住的地方是在山上一座独立的大屋,旁侧就是一家工厂,即令在冬天,工厂也二十四小时发出隆隆的机械声,机械的规律性,时间一久也能不闻其声了如果有风雨隔着,机械的声音就暗淡下来,那时坐在桌前听风看雨,机械的声音仿佛是有着生命,不肯向风雨妥协,然后在第二大的清晨,我看见一车车的地砖从工厂中运出,它们是沉默的,但是全省有多少大楼就在那沉默中被建造起来呢?
最好的是火车的声音吧居处不远,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的声音响过,从远处看,火车真是美的,每一格车窗都有一格乡心在旷野中奔弛,每一扇亮灯的车窗都是活的,它带着我们夜的怀乡的心情,开向南方;南方此刻可能是天暖,是阳光普照的,我总觉得望着远远的列车,雨中远比阳光下让人惊心
有时候亲戚的小孩放假,我们就在书房里说故事,围着煤油的炉于,我聆听着孩子们说出他们心里的梦想,他们在冬季仍是充满生命的热力,不畏寒冷有一天他们在院于里放冲天炮,一道闪光射过满大的雨,最小的孩子欢呼的说:&ot;我要把冲天炮射到星星的位置&ot;那时天上并没有星,可是在孩子心里却有星的光芒,我想,孩子不畏冬,因为他们总知道春天的百花不远,大人怕冬,是知道下一个春天不是今年的春天
冬天在孩子的眼中是为春天而吹奏的音乐,是在风雨中还能看见的朝霞在孩子看来,冬天和春天的距离像同一花枝的两朵花,对我们来说,冬与春的距离,像星与星的距离一样大我几乎能体会孩子的想法,但也使我惆怅,冬天是烦人的,然而只要我们能捉住小小的乐趣,冬天烤番薯的香味也可以和春天的玫瑰花香一样令人回味
人只要多少有孩子的心情和孩子的梦,冬天下不下雪无关紧要,因为雪也总要过去,纪伯伦说:&ot;橡树和松柏既不是同类,也不必在彼此的荫中生长&ot;在莺歌山上过冬,我觉得冬天如果是松柏,春天就是橡树,原是没有好坏,差别的只是心情我写信给朋友:&ot;不必怀念北国的雪了,没有雪也能有雪的心情&ot;‐‐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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